Ayus

十二樓的天橋辦公室裡，明亮亮的大太陽從挑高的窗戶間落下。陽光很溫暖，但空氣中凝結的沈重卻讓我只能低頭假裝扶扶眼睛框或是整理手中明明不過是些沒意義的紙張好來掩飾自己的緊張。
  爸爸媽媽坐在我跟主任的正對面，除了主任，大家的臉上都帶著淚，我只能慶幸我還有口罩跟厚重的大黑眼鏡作為遮掩，但正坐在我對面的媽媽，那個平時總是在大家面前假裝堅強的媽媽已經泣不成聲，而斜對面的爸爸臉部一向剛毅的線條早已軟化。主任溫和卻堅定的說了：要珍惜你們跟這個孩子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呀！
  直到那一刻，我才理解了從小寫到大的「珍惜」這個字眼，原來是這樣的一個意思。

妹妹對我來說是個很特別的小孩，在我這個目前不成材的小醫師成長過程裡，與其說我是她的醫師，不如說妹妹一家人是我的人生導師。在妹妹身上，我學到太多太多書上不會教給我的事情：治療病人而不是治療數據、與家屬的溝通、病情的告知、任何一個病人到自己手上都是新的。有太多太多的課題，我都是在妹妹身上學到。

那一次妹妹是因為老問題進來的，痰多。對於他們而言，由於呼吸跟運動功能的障礙，常常一點點的呼吸感染就會影響深重。或許一開始只是一小小部分的肺部受到影響，但是在他們身上的變化往往很快。
  這一次也是，住進病房後，短短的一小段時間內妹妹就因為呼吸問題更加嚴重而轉入加護病房。同時，使用上了呼吸器以及強心劑等藥物。
  妹妹於是又一次成為了我的病人，因為以為自己太瞭解她，知道她平時的狀況，所以或許有點輕忽了妹妹呼吸窘迫進展的程度。

那天一早，主任查完房後對我說道：讓我帶著爸爸媽媽，在會客時間後一起去辦公室找他。他要跟家長談一談。

我忐忑不安，心想：主任要說些什麼？他會跟爸爸媽媽說我照顧妹妹不夠用心的事嗎？主任是怪我吧！怎麼辦，妹妹這次會不會撐不過去？我要怎樣面對總是很信任我的媽媽？我能夠為他們以及妹妹做什麼？該怎麼辦？忐忑不安進了那間陽光滿室的空中辦公室裡，我緊張的不知如何自處。

假裝忙碌的張羅著椅子茶水，坐下後，主任說了：「爸爸媽媽我知道你們可能很不能接受每次小孩一住院住沒幾天就轉加護病房這件事情，之前跟爸爸媽媽談過關於要珍惜你們跟這孩子相處的緣分這件事情，今天想再跟兩位談一下。」於是主任說著他過去病人的故事，關於一個已經長到國小了可以自己上下學的孩子，卻在上學途中癲癇發作，倒在路中央後，就再也沒有起來過。講著這一個，講著那一個，講著這些聽在我耳裡已是殘忍，在爸爸媽媽心上應該更是割肉的過往。我忍不住在心裡想著：主任真是殘忍，聽在爸爸媽媽心裡，要是投射在現在正在加護病房裡的妹妹，那真是情何以堪。

跟著主任帶入了主題，他說道：「我跟爸爸媽媽說過，這個孩子在自己不會爬之前都很危險，……..，她離天堂隨時都很近。」這話震攝了我，我從來不知道，可以這樣直接的跟家長說出這樣的話，同時忍不住偷抬起眼角，想要看看爸爸媽媽的反應。沒想到我再來會聽到的話對我來說更為震撼。

媽媽簡單的說出了她的心情、她的委屈，卻在當下，仍努力”扮演”她樂觀的那一面。我看了只能鼻酸，更必須不斷用自己一手的指甲去掐捏另一手的掌心，我怕我會哭到眼前的大眼鏡遮掩不住自己的紅眼睛。

而爸爸娓娓道出了妹妹出生以來他的無能無力，曾經有過的一些恐怖想法，乃至於現在他對於跟妹妹緣分的珍惜以及努力。我聽了啞然，心裡千頭萬緒，想著自己以前曾經在心裡對爸爸的一些沒根據的批判，想著自己從眼前這一家人身上學到的種種的，想著主任說的：要珍惜跟這孩子相處的一切！
  直到行文的此時，距離那個陽光滿室的日子雖已過了一整季，我仍不免鼻酸。

今晚上急診，又看到了妹妹，她因為肺炎正要入院接受治療。我只能跟媽媽一樣幫妹妹努力加油著！
  還有，爸爸媽媽，你們也要加油喔！是你們教我學會珍惜這樣的人生課題的！
  大家一起開心的來把當下過好喔！
  妹妹，加油！